『好了，送出吧。』
尤里西斯顫抖著按下送出鑑，傳送進度條一點一點的前進，等待完成的過程分分秒秒都是煎熬，直到寄送成功的字樣出現在螢幕上，他才終於鬆了一口氣。
接下來，就只能期待會有回音了。
因為警察的介入調查，雖然沒有證據顯示跟自殺事件有關，數位賽蓮還是消聲匿跡了。在許多人如同毒癮發作一般哀號感嘆的同時，也激勵了更多人找出他們的真面目。雖然已經是如同都市傳說的存在，但他們的確留下了許多痕跡，像是想被人找到一般，線索一點一滴被眾多的網路社群拼湊起來。
尤里西斯並非擅長找出各種隱藏資訊的網路偵探，他是一位音樂家，在串流網站經營獨立創作，雖然有死忠的樂迷，但始終難以擴展觸及率闖出真正的名號。
就在那時，他聽見了數位賽蓮的音樂。從第一個音符開始他就為之深深的著迷，他從未有過這種覺得找到知音的感受，彷彿自己的內心被人看穿，每一個字句音符都像是為自己而寫的，同時他也無比羨慕著能寫出這些音樂的作曲家的才華。
『要是自己能夠讓他擔任自己的製作人的話……？』
有一天，一個奇妙的念頭憑空從他腦中出現，但那個想法又是那麼的誘人。他發了狂似的爬文找資料，不做到終不罷休。終於他找到了一個電子郵件信箱。他附上了過去幾年他認為最好的作品，殷切的期盼他的理解者能夠出現。
或許那只是妄想而已，過了一個禮拜、兩個禮拜都毫無回音。就這樣過了一個月，期待之心逐漸變的冰冷，直到他完全遺忘這件事。
在一個下著雨的陰暗下午，天色灰的就像是黃昏，一個意想不到的門鈴聲突然響起。他記得今天應該沒有包裹，也想不出來是誰會在這個時間來找他，但他還是去應門。
「請問是哪位？」
「是尤里西斯嗎。」
即使是隔著失真的對講機，哪個聲音都讓他的心臟瞬間停止。
他立刻開門讓來人上來，隨意的把客廳稍微整理，把雜物藏到收藏室，樓梯間出現了腳步聲，他快速的看向鏡中的自己，寬鬆的家居服稱不上體面，但還好也不算邋遢，反正也沒時間讓他換衣服了，他只用手整理了一下頭髮。
〝叮咚〞
聽到門鈴響起，尤里西斯飛也似的衝出去，還差點跌倒，但他在門口冷靜下來，先深呼吸了兩口氣才開門。
站在門口的，是一位穿著黑色風衣，身材高挑纖細的男子，他正把滴著水的兜帽撥下，露出他前半是金色，後半是深綠色的長髮，
「你好」
他的聲音比後製後的還要甜膩，輕柔的如同枕邊的細語。
尤里西斯瞬間失了魂，他從沒有見過如此美麗的人，美到不像現實中的存在，蒼白的皮膚有如大石膏雕像光滑無瑕，被黑色眼線框起的琥珀色眼睛因為微笑彎了起來。
「啊！請進、請快點進來。你淋雨了嗎、需要毛巾嗎？我幫你泡杯熱茶……」
男子進到他的屋中，將濕透的風衣脫下掛在門後，底下是單薄的絲質黑色襯衫，看起來毫無保暖功能。尤里西斯趕快去廚房燒水，暗自後悔自己沒有隨時待客的準備，
「薄荷茶可以嗎？請隨便坐—」
「你不用這麼麻煩的……」
「要是感冒可不好！」
尤里西斯將熱水倒入玻璃茶壺中，乾燥的薄荷葉在熱水中舒展開來。他隨手拿了兩個玻璃杯放在托盤一起端出去，客人已經非常放鬆的坐在米白色的沙發上，
「對了，請問該怎麼稱呼你呢。」尤里西斯將泡好的茶入杯中遞給對方，才想到自己根本不知道對方的名字，
「稱呼嗎……」他思考了一下，似乎有些遲疑，
「你就叫我菲斯吧。」他再度露出微笑，低頭輕嗍了一口茶，但似乎還有些太燙，他只將杯子捧在手中享受冉冉的香氣。他的每個動作都優雅無比，尤里西斯忍不住一直看著他，
「菲斯……」咀嚼著這個名字，尤里西斯不禁感嘆，
「沒想到你真的會來。」
「呵呵—不是你先想要見我嗎？」
菲斯發出水晶音樂般清盈的笑聲，放下手中的杯子，
「那麼，尤里西斯，你尋求我究竟是為了什麼呢？」
那雙琥珀色眼睛混濁又迷濛，在其中尤里西斯看不見自己的倒影，卻像著了魔似的無法動彈，心跳加速不已，卻又說不出任何話，
「我只是覺得……你可以……理解……我……」
菲斯逐漸靠近他，身上甜膩的香氣讓他開始有些飄飄然，
「我懂，你感受過真正的痛苦、你的心中有無法填補的空洞、無法治癒的傷、無法被照亮的黑暗。我能夠聽到你靈魂中的悲痛與絕望……」
他將冰冷的手放在他的肩上， 然後向下滑，即使剛剛還捧著熱茶，菲斯的手依然冰冷無比，穿透過衣服直接傳達到身上，
「對—我……」
尤里西斯臉頰發熱潮紅，因為身體接觸而心跳急速加快，讓他幾乎無法呼吸，
「你很有才華，但是還少了一些東西。」
「是……什麼？」腦中粉色的雲霧與過快的心跳讓他冒出冷汗，終於好不容易才擠出幾個字，那也是他最熱切的渴望。
「你想要從我身上得到什麼？」
「我想要……更受歡迎的歌曲。」
在一片空白的腦中，浮出的只有最原始的願望，
「呵呵—也未嘗不可，沒錯。必須要有強烈的慾望才行。」
菲斯的臉越靠越近，形狀優美的薄唇輕啟，尤里西斯動都不敢動，讓他口中冰涼的氣息吐在他臉上，
「我口中蘊蓄的是詩仙的靈酒……現在我要將他賜給你……」
冰冷的唇吻上了他，他口中的香氣如此甜蜜宛如瓊漿玉露，只要嘗過一次就無法忘懷。
菲斯在他家住了下來，作為他的作詞作曲與導師，他要求收入的一半，卻不願掛名，而是要求尤里西斯以自己名義發表。雖然朝夕相處，但尤里西斯依舊完全摸不透他，他似乎沒有攜帶手機、電腦與其他任何通訊產品，其實他根本什麼都沒有帶。尤里西斯雖然說可以讓他借用電腦，卻從未看他使用過。菲斯幾乎不吃任何東西，只吃不知名的藥丸。藥與菸是他身上少數隨身攜帶的物品，都是看不出廠牌與內容的手工產品，他也不敢多問。雖然菲斯菸癮似乎很大，但身上卻沒有任何煙味，反而無時無刻散發出甜膩的香氣。他的公寓沒有陽台，一開始菲斯都會到逃生窗去抽菸，但發現沒有菸味之後，尤里西斯就讓他在室內吸菸，菲斯也十分小心，從不讓煙灰隨意散落，不過這些對尤里西斯來說都只是支微末節的事，除了睡覺與抽菸的時間外，絕大多數時間菲斯都坐在電子琴前，他修長的手指在琴上隨意遊走就能彈出他無法想像的美麗的音調。當他教導他唱歌時，他會雙手靠在他肩膀，金色的頭髮垂在他身上，用他甜美又輕柔聲音的引導他。他從未如此有創造力過， 體內彷彿有無限的熱情湧出， 想要創作， 想要歌唱， 想要表現，他從未覺得自己如此才華洋溢並且受到肯定，他完全沉溺於創作之中，他覺得此時此刻的自己簡直不所不能，但他也很明白，這一切都是因為菲斯在他身邊的關係。
「好了，這樣就完成了。」
菲斯握著他的手，操控滑鼠按下剪輯軟體上輸出的按鈕。
「完成了……」
尤里西斯似乎覺得有些茫然，他無法記得所有細節，一切都彷彿像是一場夢，美好的隨時都會消失。
「沒錯，你的最高傑作，只要上傳上去……」
在上傳平台的介面，歌曲檔案上傳的進度條也即將完成，尤里西斯的手抖了起來，菲斯冰冷的手依舊緊握著他，像是讓他安心下來。
「來吧，一切都是為了這一刻。」
「CLICK」
新的單曲果然一推出就登上觀看人數排行榜首。不只為他帶來大量收益，合作曝光機會也接踵而來，他幾乎每天忙得不可開交。
那一天，他參加了夢寐以求的頒獎典禮回到家，陰暗的公寓人內空無一人。
菲斯不在裡面，尤里西斯原本還想著他可能馬上就會回來，也許是去買菸或是拿藥了吧？他呆坐在沙發上等待，看著時針不斷走動，他內心的不安也隨之上升。他開始到處尋找菲斯是不是有留下訊息或任何紙條。甚麼都沒有，他本來就沒有攜帶任何物品，也沒有留下任何痕跡，甚至連菸草的香味都消失了，公寓完全看不出曾有第二人在這裡生活 ，彷彿他從未存在過。
他打開電腦，所有歌曲資料都消失了，在練習時曾經錄下過菲斯的聲音也不見了。他翻找電子信箱，卻怎麼樣都找不到當初那封郵件，即使他照著記憶打出EMAIL地址，信也馬上就被退了回來。
唯一剩下的只有網路上那首被點閱了幾千萬次的歌，沒有菲斯的話他根本不可能完成，他永遠不可能寫出這種作品，即使他是他自己的聲音，聽起來卻是如此的陌生。
他的情緒從茫然、不安轉變為恐慌，害怕手中好不容易抓到的一切如同泡沫消逝。
他沒有辦法在自己創作了，光是想到菲斯不在他身邊他就無法忍耐，他需要他的柔聲引領、他無與倫比的音樂才華，他需要他在自己身邊，沒有他自己將再度甚麼都不是。
恐慌最終變成絕望，他失去了理智，再一次發瘋似的翻箱倒櫃，尋找一切可能的蛛絲馬跡。然後，在沙發椅腳的死角之中，他找到了一顆藥丸，那是菲斯一直在吃的藥。用面紙將藥丸沾染的灰塵擦拭乾淨，沒有廠牌壓印，邊緣也不平整，似乎是私人製造的。他整天盯著藥丸發呆，即使找到了也毫無意義，該拿去藥局詢問嗎？或是找人分析成分？那又能如何呢？而且他早有預感不會有結果，只是浪費功夫而已。
在萬念俱灰的同時，他腦中出現的卻是菲斯第一天來到他家的景象，那令他屏息的瞬間，還有那個讓一切都相形失色的迷醉之吻，沒有任何東西能與之相比，他渴望再度一嘗那靈魂的毒藥，不惜任何代價。
他顫抖著拿起藥丸，想像著對方親手拿給他，將其放入口中。融化的藥丸味道讓人作嘔，但很快就發揮了藥效。他的視野開始扭曲了起來，某個看不見的迪斯可鏡球不斷旋轉折射五顏六色的光點，蝴蝶從牆壁與家具之間飛出，時間彷彿變得緩慢，他能夠看到每隻蝴蝶振翅的動作，每個光點的移動，每粒鱗粉的飄移閃動並為之著迷不已。他的心靈變得無比輕鬆，彷彿在雲端飛翔，剛剛的恐慌與絕望都不復存在，他現在就想起身與憑空出現的幻影身姿共舞，站起來時他撞到桌角，卻感覺不到疼痛，反而哈哈大笑，視野中的一切都變成鮮豔的霓虹閃光，腦中只有純粹毫無理由的愉悅。他搖搖晃晃的想跟隨那飄忽的身影，卻只是撞到更多東西，他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行動，只能到處胡亂碰撞到讓自己摔倒在地動也動不了。
他很清楚那顆藥丸是什麼，就像歷史上許多文人雅士，他偶爾也會借用藥物開拓新視野，但菲斯的藥效卻早已遠遠超過娛樂用的劑量，過量的愉悅讓他的感知能力完全超載，無法思考其中隱含的意義，他只能躺在地上不斷的傻笑著，身體無法控制的像是蠕蟲一般扭動。
不知過了多久，藥效終於完全消失了，他依然躺在地上，只有更加的虛無，剛剛消失無蹤的憂鬱與絕望再度加倍襲來，但現在他真的什麼都沒有了。他全身無力，只能不知所措的放聲大哭，眼淚與鼻涕到流回氣管讓他咳的痛苦不已。
「喔，可憐的尤里西斯。」
他轉動眼珠搜尋四周，是幻聽嗎，在頭頂上方，菲斯垂下頭看著他。尤里西斯頓時瞪大眼睛，想開口卻只能發出沙啞的聲音，
「啊……啊……」
他伸出手想觸摸卻被巧妙躲開了，菲斯臉上依然是那優雅的微笑，臉上的妝比初次見面時還要濃，深紫色的口紅讓原本就很美麗的臉變得更加妖豔。。
「有好好享受功成名就的時光了嗎？」
菲斯的語氣依然輕柔，卻冰冷的有些陌生，彷彿有一道無形的牆堵在他們之間，
「沒有……因為……沒有你……」
尤里西斯吃力的翻過身，搖搖晃晃的撐起身體，他還無法保持平衡，到處跌跌撞撞，只能不斷向對方伸出手，
「不要再離開我了，求求你……」
這次菲斯沒有躲開，讓尤里西斯撲倒在他身上 ，不斷的哀求著，
「我需要你……」
「喔—傻孩子」
菲斯撫摸著他的頭，聲音依舊無比柔軟甜膩，語氣卻比刀刃還要冰冷，
「可是我不再需要你了。」
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。」
尤里西斯最後一絲理智也完全斷線了，所有累積的痛苦與絕望突然轉成他的力量，他發狂似的將菲斯推倒在地，
「為什麼！你要去哪裡？你要去別人身邊嗎？要讓別人贏過我嗎？為什麼不能待在我身邊！」
他雙手緊緊掐住菲斯那纖細到彷彿一折就碎的脖子，菲斯並沒有掙扎，嘴上還帶著微笑，
「為什麼……咳啊！」
突然之間，尤里西斯眼前出現大量的鮮血，胸膛穿出一把纖細的劍，劍尖離菲斯微微敞開的衣襟只有幾釐米的距離，當身體終於意識到那是他自己的血時，他的眼前一片漆黑。劍再度拔出，更多鮮血湧流而出，尤里西斯被人從後面拉往另一個方向，兇手將他甩在地板上，在逐漸昏暗的視野中，尤里西斯看到了一個紅髮紅眼的妙齡少女，光是她眼角餘光的視線就足以讓他感受到地獄業火般的恨意。
「哎呀，就差一點點了……」
「我受不了這個傢伙一直對你毛手毛腳了，反正已經夠了，再刻意擠壓只會走味而已，還不如讓我給他個痛快。」
她終於正臉看向他，尤里西斯已經模糊的意識認出她來，是直播中的歌姬。
菲斯爬起來點了一根菸，他的眼中沒有憐憫但也沒有輕視，即是滿身鮮血，他依然如第一次見面時一樣美艷不可方物，那時他就想，他不可能屬於這個世界，只是如今他才明白那真正的意義。
「沉溺並享受痛苦與絕望吧，尤里西斯，本來如此我就會一直在你身邊，啊啊—不過……你已經……」
尤里西斯黯淡的眼睛依舊瞪著天花板，接下來話已經聽不見了，只是就算聽見，也不會有任何拯救。